撰稿:王菁菁
如果说,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个星球上,有一门“通用语言”能够打破身份的迥异、沟通的藩篱而触发人与人之间的共情,那这门“语言”,一定是艺术。
本期《物现文明》要带领大家认识的这件文物精品,就有力地见证了一段尘封百年的文艺交流标志性事件。尽管与之相关的两位核心人物已故去多年,今时今日提及依旧远近闻名——一位是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另一位则是中国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
扇面虽小,快意千里
今年是梅兰芳先生诞辰130周年,距离1924年泰戈尔首次访华恰好也是百年之遥。前不久,“九畹华姿——梅兰芳戏曲表演手势展”在位于北京市西城区的恭王府博物馆隆重开幕。展厅里,一件由泰戈尔书赠梅兰芳的团扇,引发了不少观众驻足。
“九畹华姿——梅兰芳戏曲表演手势展”展览现场,来源于新华社
团扇,又称纨扇、宫扇、合欢扇,起源于中国,历史悠久。遥想“轻罗小扇扑流萤”,描绘的正是团扇于盈盈一握间随风而动的美。由于扇面可以题诗、绘画、刺绣,团扇也成为了笔墨寄情的承载,扇面虽小,却快意千里。
正在恭王府博物馆展出的这件绢制团扇,系梅兰芳纪念馆馆藏。相比我们平常在博物馆所见,它的扇面显得十分特殊——以中文、英文与孟加拉文三种语言写就,细腻绢底的映衬下,恬淡、典雅又别具风情,牵动着人们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靠近,去从中一探究竟。
不同的文字在同一件极具东方美的物品上呈现,这样的观展体验本就难得;更何况,当年活跃在这笔墨唱和之间的身影,个个都大有来头。比如其中的孟加拉文与英文,皆为泰戈尔亲笔;工整小楷则出自清末民初著名政治家、林徽因之父林长民。
1924年泰戈尔书赠梅兰芳团扇,梅兰芳纪念馆藏
那么,是什么样的场景促使泰戈尔诗兴勃发,欣然挥笔写下了这份特别的礼物赠与梅兰芳?在百年前的这场“顶峰相见”中,林长民等人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要想了解藏品背后的故事,我们就要来重温1924年泰戈尔访华这一曾经轰动文坛的大事件。
终于踏上了梦中的热土
因为作品《吉檀迦利》,1913年,泰戈尔成为了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人。1924年4月12日,草长莺飞的季节,他乘坐轮船抵达上海,开启了为期一个多月的首次访华之旅。这期间,他陆续到了杭州、南京、北京、太原等多个城市,发表了几十场演讲。巧合的是,这一年的5月7日,是大诗人63岁生日,他也迎来了自己此次访华之行的高光时刻——当晚在协和小礼堂,作为祝寿会的压轴,文化团体“新月社”用英文演出了泰戈尔的抒情诗剧《齐德拉》。剧中公主齐德拉与爱神玛达那的扮演者,分别是林徽因和徐志摩;林长民饰演了春神伐森塔,梁思成则负责舞台布景设计。
泰戈尔此次访华,“讲学社”承担了主要的接待工作。这个文化团体由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的父亲、国学大师梁启超联合林长民等人发起,梁启超又是徐志摩的恩师,所以,自泰戈尔抵沪,这一路的陪同与翻译工作,对其仰慕已久的徐志摩如影随形。到了北京,父辈的影响加上年轻人对于诗歌和远方的热情,林徽因与梁思成也顺理成章地参与其中。据悉,为了排练《齐德拉》,众人忙活了将近半年。而排演和陪同接待总免不了要打交道,于是,昔日康桥梦回,爱情的火苗又开始在徐志摩心中重燃,只是无奈林徽因已心有所属。
诗人天性敏感,相处过程中的泰戈尔自然也感受到了这种微妙,他用一首小诗轻轻地“点”道:“天空的蔚蓝,爱上了大地的碧绿,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哎’!”
言归正传。当晚《齐德拉》的演出,吸引了京城众多文化名人前来。坐在泰戈尔身边陪同观看的,正是人称梅郎的梨园名旦梅兰芳。当时的他虽刚步入而立之年,艺术影响力却已不囿于国内。“在中国能看到自己写的戏,我太高兴了。可是,我更希望在离开北京前,还能观赏到你的表演。”感动之余,泰戈尔这样对梅兰芳说道。
所以,5月19日,在刚刚落成开幕的珠市口开明戏院,梅兰芳专程为泰戈尔演出了自己新编的大型神话京剧《洛神》。这份盛情令泰戈尔十分重视,特意穿上了他创办国际大学时定制的红色长袍礼服赴约。《洛神》的改编灵感源自三国时期曹植的名著《洛神赋》,舞台上的表演,将乐舞的神采、书画的意境与诗词的风骨融为一体,“翩若游龙、宛若惊鸿”八个字赫然形神毕现……
第二天中午,梅兰芳又与梁启超、姚茫父等人在丰泽园设宴,为即将启程赴山西的泰戈尔践行。席间,泰翁即兴赋诗一首,用紫毫毛笔书于团扇赠给梅兰芳。这首诗最初为孟加拉文,泰翁亲自译成英文一并写下,还声情并茂地念给在场的朋友们听——
You are veiled,my beloved,in a language I do not know。As a hill that appears like a cloud behind It's mask of mist。
有朋自远方来,相谈甚欢;作为主角、又是长者,泰戈尔的这一举动,无疑是把现场的热烈气氛带向了高潮。于是在这把团扇上,我们还可以看到当时在场的林长民写下的两则题记,字里行间兴致盎然,情深意厚。
泰戈尔书赠梅兰芳团扇(局部),梅兰芳纪念馆藏
比如他写道,竺诗人(即泰戈尔)观剧之翌日与梅郎晤语,极称美梅郎扮演、描写之工。有人问他《洛神》的音乐和唱腔如何?泰翁谦虚地回答:“初食芒果,不敢云知味也”。这也从侧面说明,因为语言文化的差异,对于京剧,即便是泰戈尔这样的大文豪,也无法全然领会;但倒也不妨碍京剧的视觉语言部分带给他的震撼,以至于他对梅兰芳的舞台扮相与身段姿态赞不绝口。
他还说,泰戈尔极其盼望梅兰芳访问印度,“以其艺术一饷印人”。至此,他又借楚辞之风,将泰翁这首新作的英文版进行了释译——
汝障面兮予所欢,障以予所未解之语言。
若峰峦予望,如云蔽于水雾之濛濛。
这仍不够尽兴!既然是因《洛神》结缘,在扇子的另一面,林长民更索性将《洛神赋》抄录了下来,洋洋洒洒数百字小楷,一丝不苟。作为清末民初的风云人物之一,从政之余,林长民的文章与书法造诣颇深。就在泰戈尔此次来华的一年之后,1925年年底,林长民遭流弹击中身亡……这也为这件团扇的艺术价值,更增添了几分“绝唱”的色彩。
文人雅集,诗歌、书法齐备,画自然也不会缺席。当时跟随泰戈尔访华的,还有位大人物——难达婆薮,他是孟加拉画派最重要的画家,被誉为印度艺术史上的集大成者。受《洛神》一剧的启发,他绘制了一幅同名大型油画像送给梅兰芳。这件珍贵的画作,如今也收藏于梅兰芳纪念馆。
20年后的追忆
这场临别之宴中,泰戈尔不忘从自己的专业角度出发,以《洛神》中“川上之会”这出戏为例,向梅兰芳提出了布景的建议。他说:“这个美丽的神话剧,应该从各方面来体现伟大诗人的想象力,现在所用的布景未免显得平淡”“色彩宜用红、绿、黄、黑、紫等重色调,创作出人间不常见的奇峰、怪石、瑶草、琪花,并勾勒金银线框来烘托神话气氛”。
直言不讳,体现了诗人面对创作交流的赤子之心。而听者也欣然采纳,不但在随后的演出中做了调整,还一直沿用。一个敢提,一个能改,之所以《洛神》后来能被奉为经典,想必这个渊源,便是美好伏笔。其中的眼界、格局与真诚,大概也正是一代宗师在各自领域中得以实至名归的重要原因吧。
从资料记载来看,出于种种因素,梅兰芳未能实现泰戈尔盼他访问印度的愿望,两人的晤面,应该是定格在了1924年北京的那个春天。1941年,泰戈尔去世;20年后的1961年5月,梅兰芳特地在《光明日报》撰文作诗,深情追忆这段友谊。他感慨道:“1924年春,泰戈尔先生来游中国,论交于北京,谈艺甚欢……日月不居,忽忽三十余载矣……”
这一年,他又邀请精通中国古典文学的吴晓铃和擅长孟加拉语文学翻译的石素真这对学者夫妇,将当年团扇上的那首诗,译成了白话体:
亲爱的,你用我不懂的语言的面纱,遮盖着你的容颜,正像那遥望如同一脉缥缈的云霞,被水雾笼罩着的峰峦。
就在这些完成后的同年8月,梅先生也驾鹤西去。又是一晃多年,如今,当我们走近这件藏品,感知文字背后的温度……“蔚”这个字开始在笔者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会心一刻、纯真之时
蔚,汉语一级字。如同泰翁的诗意般,这个字很有几分缥缈空灵的味道。但实际上,它的本意指的是牡蒿,一种菊科植物;由此又发展成为形容草木茂盛,进而引申出文采华丽、云雾弥漫之意。比如云蒸霞蔚。
回首百年前的民国,历经“五四运动”这一划时代的分水岭,社会走到了一个新与旧、中与西的碰撞点,多元又复杂。在我们今天看来,那一年泰翁与梅郎论交谈艺甚欢,属实是这场交流之旅整个历程中的会心一刻、纯真之时;中肯地说,堪为近代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佳话一桩。而后的事实也证明,他们两位对于弘扬发展东方文化,的确是做到了倾其所有、不遗余力。
顺着故事的脉络,从百年长河穿越而归:团扇似皓月,历史如明镜,圆融了往昔纷扰,只化作余韵万千,值得我们细细品细细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