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嘉宾:熊丽芬(云南省博物馆研究馆员)
采访整理:刘迪琛
编辑:王菁菁
在藏品丰富的云南省博物馆,收藏着一类特殊的书画:它们以敏锐的观察、精湛的笔墨技艺,饱含情感地刻画下了一幅幅明清时期云南各民族的居住环境和生活习俗,被统称为“民族风俗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6幅作品分别是《乘象图》《写经图》《沐浴图》《踏歌图》《狩猎图》《采槟榔图》。
不论是乘象、沐浴,还是踏歌、狩猎,少数民族的生活与自然息息相融。本期我们邀请到了云南省博物馆研究员熊丽芬,她将以《乘象图》为起点,讲述这幅作品的创作背景、少数民族的民风民俗、以及他们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观念与生活方式。
央博:首先,能否请您为我们介绍一下《乘象图》背后的故事?
熊丽芬:《乘象图》是上世纪50年代云南省博物馆在昆明市征集到的。其断代为清代。当时中央政府为了确立并加强自己的统治地位,开始重视收集绘制边疆少数民族的形象资料,也编了《皇清职贡图》这些大型的图册。
相关绘制工作就委托给了一些当地的汉族画家。根据鉴定专家们的推断,当时绘制云南风土民情的其中一位作者可能是一名叫李仰亭的画家。李仰亭在云南算是比较有名的画家,也很多产。这批民族风俗画的风格,跟李仰亭的风格还是比较匹配的。
不同于图鉴会使用文字记录这些少数民族主要生活在什么地方,以及风俗习惯特色等等,以《乘象图》为代表的这些民族风俗画是没有文字的,完全是通过画家的笔墨来展现少数民族的生活细节和风俗习惯。
《乘象图》所描绘的是傣族,和大象的关系很密切。傣族有“乘象国”之称,甚至有专门养象的村子。在明清车里宣尉使司管辖西双版纳—普洱等地区时期,每个傣族村子的功能都有明确划分,有织布的、养象的、种棉花的等等。大象在傣族文化里代表着吉祥和尊贵。当时贵族要出行都需要乘象,还有专人给他们撑伞、牵象和赶象。
清代《乘象图》(局部),云南省博物馆藏
央博:在对《乘象图》这批民族风俗画的研究过程当中,有没有特别打动您的地方?
熊丽芬:虽然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从以《乘象图》为代表的这些画作中,还是可以发现一些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惯和信仰一直延续到了今天,这种文化和民俗的沿袭是很动人的。
首先,在云南,傣族生活的地区多为热带雨林,森林茂密,也是大象的乐园,象群在丛林能自由地生活,这使得傣族和大象的关系很密切。傣族的创世史诗中就记载了大象是傣族一类神圣动物。傣族人早在汉代就已经驯化了大象,然后将它作为一种作战、生产以及乘骑的动物。自秦汉以后,各个朝代都有傣族向朝廷进贡大象的记载。
傣族人会以各种方式来表达对大象的崇拜。比如我们常在各个傣族村寨和寺庙中看到,这里有大象的雕塑、壁画上也常有表现大象的场景,并且傣族妇女的手工织锦上也有很多大象图案,贝叶经上还记载了大象的传说。在傣族的节日庆典和宗教活动中,每当象脚鼓被敲起时,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地随着音乐跳起象脚鼓舞。可以说,在傣族人的生活当中,大象是无处不在的。值得一提的是,目前傣族象脚鼓制作技艺以及白象舞,都已被列入了国家级非遗项目。
另外在《乘象图》上,我们看到傣族男子有文身,这个也是民俗的沿袭。傣族男女都可以文身,但男子文身的更多,他们的背上、腿上、手上和胸间基本都会文身。因为在傣族文化当中,认为男子文身是勇敢的标志。这种习俗在今天也有一定的传承。
此外,我们能看到《乘象图》里骑象人所戴的斗笠,与今天生活在哀牢山一带的傣族“花腰傣”支系姑娘们所戴的斗笠极为相似。他们的服饰以精美的刺绣、花腰为特色,故称为“花腰傣”,相传这种特色服饰在过去属于贵族服饰,已被列入国家级第六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清代《乘象图》(局部),云南省博物馆藏
央博:最近与云南哀牢山相关的话题非常火,除了原始森林,生活在当地的少数民族也给了大众强烈的神秘感。您能否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来给大家“揭秘”?
熊丽芬:哀牢山曾被记载为哀牢国。哀牢山山势延绵,横跨了云南的好几个州,包括大理、玉溪、红河。很多少数民族都围绕着哀牢山生活,比如傣族、彝族、哈尼族、拉祜族等等。这些民族有些属于山地民族,比如彝族就生活在哀牢山的半山上;另一些民族,比如傣族,则主要活动在坝区、山脚这些相对平坦的地方。
生活在山里的少数民族是非常懂得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不会过度开发和使用资源。以傣族为例,傣族的葬仪没有土葬,而是火葬。旧时,傣族的传统是在亲人火葬后,将其骨灰存放在寺庙,现在通常是将去世亲人的骨灰带上山,但不会为其立碑或者是开发墓地,更没有砍伐森林的行为。如果需要祭拜过世的亲人,他们会去寺庙进行“滴水”仪式,由寺庙里的和尚为亲人的亡灵祈福。
傣族人也不追求多子,而且他们推崇男女平等,家里的财产一般都会留给女儿。
央博:说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想必在以《乘象图》为代表的这批明清民族风俗画中也有不少体现。
熊丽芬:是的,这批作品中描绘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场景有很多。比如《沐浴图》,它描绘了傣族妇女们在河里沐浴的欢快场景。对于傣族妇女而言,洗澡是日常生活中的“要事”,首先是当地多气候炎热,另外,傣族是一个很爱美的民族,所以一般在傍晚的时候,只要走进傣族村子,你都能看到妇女在河中沐浴的情景,这幅画还原的也是典型的人与水相融。
生活在云南的少数民族都很注意生态平衡。有一些民族会有这样的习俗,如果一个人去世了,就要给他种一棵树;还有的民族讲究的是每砍一棵树,就要再栽种一颗。由此可见人们对于环境和自然的重视。说到这里也让我想起了我们云南佤族的一句俗语——“当人类向大自然无限索取的时候,也就是大自然报复人类的开始”,讲的就是人要敬畏自然的道理。
我也想提一下我们馆藏的另一幅民族风俗画《踏歌图》,其中反映的场景在今天都能看到。云南有很多少数民族能歌善舞,对于他们来说,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记得我们当时去做民族调查的时候,我去了一个彝族村子,注意到村民们每天晚上干完活回来都要梳洗打扮,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拿出来穿上,然后用一身干干净净的面貌去唱歌、跳舞。对于他们而言,干了一天的活儿再累,通过歌舞的形式,都能够得到身心的放松。
回过头看,上面所举例的这些习俗、讲究,在我们馆藏的这批明清民族风俗画中基本都能找到。只是随着城镇化的发展,在村子里生活的人少了,一些传统传承也就逐渐难以见到了。所以当时我们看到馆里收藏的这些少数民族风俗画,确实是眼前一亮,它们是比较详实的、记录当时真实生活的珍贵材料。
央博:相比我们平常在博物馆里见到的书画类文物,像《乘象图》这样的民族风俗画最为典型的特色在哪里?
熊丽芬: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出现这样一批少数民族风俗画,而且都是采用国画的形式、以工笔写实的风格,描绘得比较细腻,而且展现的生活场景都具有典型性,这很难得。
我们可以试想一下,当时的作者作为一名内地画家或者汉族画家,带着新鲜的眼光,寻找令他感兴趣的灵感源泉。有一天,他看到傣族人骑着大象出行,很是抢眼,进而敏锐地捕捉到了傣族的一个习俗特色。又或者作者发现,傣族妇女每天都会去河里洗澡,这同样是她们的一个习俗,《沐浴图》便由此而诞生了。
尽管在这些作品中作者没有署名,无法去考证,但从绘画的内容、真实描写和写生的现场感来看,这批作品里渗透着画家的情感。
在当时,少数民族风俗画显然不属于书画创作主题的主流。因此,画家能用传统的笔墨并充满感情来反映边疆地区质朴乡野的少数民族形象,放眼于他们的衣着服饰、居住环境、山水自然、房屋内外、劳作生产、生活情趣、歌舞乐奏、人际往来、节日庆典、婚丧嫁娶等等,这些记载与描绘对于今天的我们了解历史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作品对于研究少数民族地区的历史文化有着不可小觑的借鉴作用,并且在地方美术史中也有着其特殊的价值。尤其是在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大背景下,认识历史上这些作品的背后价值,我觉得很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