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王菁菁
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如果我们翻开史书,去历史中寻找现实的身影,会发现很多当下人们的关注、向往、体验,其实早已有前人经历过。文化的形成,是一个日积月累、逸趣横生并且回味无穷的过程。
本期《物现文明》,我们的讲述要围绕最近社交媒体上持续火热的流量主角——云南哀牢山而展开。
被哀牢山的凶险“教育”
“寺倚层岩下,西南向,其上崖势层叠而起,即哀牢山也。”这是300多年前,明代地理学家、探险家徐霞客在他那部著名的《徐霞客游记》中记录下的场景。
哀牢山,是一片横亘在云贵高原与横断山脉分界线上绵延数百公里的群山、云南省东西两半部气候的分界线。此地保存了世界同纬度面积最大、最为完整的亚热带中山湿性常绿阔叶林生态系统,地形复杂、人迹罕至,是难得的野生动植物生长的“舒适区”。
地处哀牢山深处的南恩瀑布,来源于央视新闻
正是这种没了人为干预的“野蛮生长”,一方面,这座生态宝库蕴含着原汁原味的大自然,风景奇幻,如诗如画;另一方面,美景掩盖下的山势崎岖、气候多变,对于探险者而言,则又是一幅前路曲折、充满凶险的画面了。
崇祯十二年(1639年),徐霞客云游至滇西一带。但即使是他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旅行者,也曾在哀牢山中迷路。那年六月初三,徐霞客想要寻找当地人所说的“落水坑”,却遍寻不得;更糟糕的是,据他回忆,“二里出峡门,已暮,从昏黑中峻下二里,西南渡一溪桥,又西北从岐逾坡,昏黑中竟失路。”也就是说,他在日暮时分迷了方向。所幸踟蹰了一段时间,见到了一个小村子能借宿一宿,次日方才回到了州城南门。
然而,徐霞客还不是接受过哀牢山凶险“教育”的第一人。比他早出生近千年的初唐诗人骆宾王也曾随军入滇,参加姚州(今楚雄州姚安县)境内的平叛战事,路过哀牢山。他在《杂曲歌辞·从军中行路难二首》中写道:“去去指哀牢,行行入不毛。绝壁千里险,连山四望高”。而骆宾王之后的宋末元初诗人方回,对于哀牢山的凶险描绘则更直白——“雾毒飞鸢堕,风腥巨蟒过。已还生定远,犹类病维摩”。
因距离而生畏
无论文人墨客慕名而至,还是军旅驻脚,抑或倚山长居,时光易过,但哀牢山就在那里,静视往来一切。对于世人来说,这种无声的壮观美丽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可一旦靠近,大自然的神秘莫测往往令人折服并惧怕。
倘若要用一个字来形容此情此境,最合适不过的当属“畏”。
“畏”这个字也是汉语一级通用规范汉字(即常用字)。此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其古字形很像手持棍棒一类器具的鬼怪形象,所以它的本义是指对威势、威严的恐惧,后由本义又引申出敬服、佩服与折服之意。
之所以对事物心中生畏,多半还是源于一种心理落差和认识距离。
回到今天的话题,更多由自然力量掌控的哀牢山,显然也不是与人文色彩完全绝缘的。
这就要从对“哀牢”之名的追根溯源说起。《云南地名探源》中提到:“今云南之山,称哀牢者,一是保山县东二十华里处的哀牢山,属怒山山脉南延之余脉;二是礼社江(即元江)以西、无量山和把边江以东的哀牢山脉,云岭南延支脉之一。”据悉,在抗战时期,中国远征军将领将云岭哀牢山称为“大哀牢山”,将保山坝哀牢山称为“小哀牢山”。
哀牢山茶马古道是历史上云南三条大通道之一,来源于央视新闻
关于“哀牢”一词的来源,研究学者认为与古哀牢国和哀牢人有关。但是早在《史记》的记载里,并没有这些字样。有学者分析,可能是因为当时哀牢人未建立国家体系,而是一个部落联盟。《史记》对此的表述是:“然闻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
根据学界共识,《史记》中提到的滇国,已经被确认是在滇池一带;而从滇池往西千余里,恰恰是今天的保山,即古哀牢人聚居之地。若以此推论,“滇越乘象国”可能就是“哀牢国”。值得一说的是,保山的“小哀牢山”是古人更常涉足的地方。例如文章开头徐霞客所说的“寺倚层岩下”,指的正是位于保山市东面哀牢山上的哀牢寺。
《乘象图》中的“留痕”
依《史记》记载,至少在西汉时期,“滇越乘象国”就已经存在。而今天,在云南省博物馆的馆藏中,有一件生动记录了云南民俗风情的清代《乘象图》,能让我们对于古哀牢国人流行的“乘象”传统遥想一二。
清代《乘象图》,云南省博物馆藏
这件作品讲述的是傣族上层妇女乘坐大象出游的情景:一头正回首侧视的大象,背驮口朝前开的竹鞍座,内坐四人:一位是穿无领衫、右手拿烟袋的老妇; 一位是怀抱乳婴、敞胸哺乳的少妇;另有一名孩童正在嬉戏。竹鞍座内还放有雨伞、食物、包袱、水罐等物。象颈上坐着一执鞭驱象的驭者,只见他上身袒裸、遍刺花纹,肩扛着一驱象长钩,似为赶象人。大象的一旁则有一位身穿短衣、下着裤、肩挑竹箩、跣足文身的男子,似为仆从之属。另一头大象上骑有一头戴斗笠、手执长钩的文身男子,象背上还驮着两束直立的筒状物,似为驱象运货之状。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云南省博物馆从民间征集到一批独具民族风情、反映民族居住环境和生活习俗的画卷,《乘象图》就是其中之一。这些画卷五颜六色,集中展现了旧时边疆民族采槟榔、狩猎、沐浴、歌舞、出行等生产生活的场景,画面对人们服饰、乐器、工具等等的描绘,也让古籍和文献中的相关记载有了具象的体现,具有很高的艺术性和历史性。
至于这些民族风俗画的作者,多半名不见经传。但从其画风和收集地多在内地来看,他们很可能是在少数民族地区生活过的汉族画家。
大象,在傣族传统中是吉祥和权威的象征。生活在哀牢山的“花腰傣”是傣族的一个支系,《乘象图》上赶象人戴的帽子,如今“花腰傣”的姑娘们依然在戴。
一幅《乘象图》,刻画出了人与动物、环境和谐相融的生动景象。当今,因为一则“颜料师进山寻矿”的视频而点燃了众人对哀牢山的探秘热情,以至于监管部门、研究专家、科研学者纷纷呼吁民众要对自然抱有敬畏之心,切莫出于一时好奇而擅自进入山中未开发区域。这就延伸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话题,即人和自然相处的“安全距离”该如何保持。
当然,我们不反对、甚至应该鼓励好奇之心,因为这是人类的普遍特性,也是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动力之一;但探究不等于盲目涉险,怀抱敬畏、尊重,懂得讲分寸、留余地是必备前提。“山远始为容”,说的正是“距离产生美”的道理,在拉近距离的同时如何保持平衡?大自然留给我们的这个永恒课题,又何尝不是一门深奥且值得花费一生去研习的学问呢?